爸爸，我是你茶山上哪一芽毛尖尖？

芒果果 · 发表于 2022-6-29 10:10:13

年代久远的女子

　　嫁不掉青春

　　守在春天的闺房里

心事万千

　　在一个个骚动不安的夜里

　　辗转不眠

　　打着长长的哈欠

　　舒展舞姿

　　用泪水滋润自己

努力把黑暗遗忘

　　站在满山碧绿中

　　翘首眺望

　　等待着一双红舞鞋子

嫁给口渴的人

　　把甜甜的日子

　　泡得越来越苦

　　把干渴的心灵

泡得泪水汪汪

　　生命的价值

　　却是被妙龄的少女

　　用滚烫的开水

榨出青春

　　——老荷踏波《毛尖》

　　和外面的世界相比，车云山的日子显得单调寂寥。柳小玉还是个小丫头片子，她的记忆，截至妹妹小明出世，还是一片空白。

　　一个小女孩在吃饱穿暖之后，欢乐和兴趣是多种多样的。叫做小玉的尧乡小丫头片子，最爱干的，就是和那一群十三四岁的姑娘们，一块儿采茶。

　　每年谷雨、清明前后，方圆百多里内的小姑娘们，会依照惯例，如约来到车云山。她们带着一小包衣物，手挽一只竹篮，三三两两走进茶山，帮助茶农们采摘新茶。这是几十年来约定俗成的东西，没有谁和谁约定。好的年景，姑娘们在一天之内，能挣上平时一个成人十天挣不到的工钱。

　　她们在茶山最挣钱的一道活计，被更小的姑娘们，视为好玩的游戏，那就是采摘女儿茶。

　　每天早晨，女孩子们收拾干净，挽着竹篮，结伴钻进云雾里。在太阳出来之前，女孩子们用洁白的牙齿，咬下茶树上最嫩最嫩的新芽，放进胸前特意缝制的宽大衣兜里。嫩嫩的新芽沾着晶莹的露水，女孩儿们胸前的口袋，越来越满，那露水越积越多，沁进少女们的肌肤里。少女们温馨的体香，将仿佛还沉睡的新芽，浸得格外舒展。太阳出来后，少女们下山，将这些新芽交还给茶园的主人，由手艺极好的茶农炒制，就是信阳毛尖中的极品“女儿绿”。

　　随后，女孩们吃过早饭，重又上山，再采摘那些稍大的新叶。这样的新叶，如果是一芽或一叶，或一芽一叶，毛锋已经长出，味道也更厚重，炒制出来后，会白毫满披，条形姣好，也算是毛尖中的上品。

　　多年以后，信阳毛尖市场需求量陡增，再没有少女口噙采制的“女儿绿”，只有手工采制的“雪芽”、“芽头”，“女儿绿”遂湮没于历史。

　　茶农和茶商们采制“女儿绿”，无非是人为地增加毛尖的身价。小丫头片子柳小玉，却喜欢这种仿佛捉迷藏、过家家的游戏。那时家里会涌来十几名采茶女。柳小玉兴奋极了。这些小姐姐、大姐姐，操着不同的口音，讲述各自家乡的新鲜事。小玉由此明白，天下并非只有眼前的青山绿水，和不远之外的信阳城，还有很多很多有趣和好玩的地方，像故事里的天堂一样，让人无限向往。

　　一般的女孩子，在春天的黎明时分，是很慵倦的。痒酥酥的春天，钻进每一个女孩子的梦境，钻进女孩子的身体，女孩子们正在趁春天，做最后的成长。但小丫头片子柳小玉还小，她极有规律地在天刚麻麻亮时醒来，-一叫醒同寝室和其他屋里的女孩子。

　　女孩子们揉着睡眼，骂柳小玉是财主，说她们是长工，财主每天早逼命似的逼长工起床。柳小玉却乐哈哈，屁颠屁颠地跟着大姐姐们，又模人样地招呼跟在她身后，其实是为了保护她的其他大姐姐们。

　　一群女孩子，在一望无际、层次分明的茶树中摆开。

　　柳小玉在和她一般高的茶树中间，往来穿梭，仿佛茶山上的一个小精灵。她也有静的时候，那时她望着嫩得滴出绿、流出翠的茶叶想，我要是这树上的一芽茶叶，会不会也被姐姐们摘了，含在嘴里，被爸爸放在锅里，炒来炒去，被人们用开水冲泡了，榨出味儿来喝掉？

　　多年的日子，仿佛就一直是这样过去的。和满山毛尖茶叶一块儿长大的柳小玉，渐渐沉静了、害羞了。她学会了思考自己的过去和未来。暮春的傍晚，她一个人站在自家的门前，眺望门前高高的山、欢快流淌的小溪，觉得自己的日子就像山上某一芽小小的茶叶，茶民们的生活，就像这沉默、宁静、祥和的茶山。

　　车云山坐落在大别山的腹地，东边二十公里，就是信阳城。名字也叫车云山的一个村落，坐落在水气氤氲、碧波如镜的南湾湖北侧、车云山脚下。车云山高峰如屏，山上山下，除了面积很小的河冲良田，就是满山满坡的茶叶和森林。

　　茶叶是什么？茶叶是地球上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民族，全部的智慧和灵性。简而言之，茶叶就是中国。地球上的人类，都知道瓷是中国。他们庸俗而浅薄，把中国叫做CHINA。仿佛中国就是那华贵至极、精美而易碎的器物。他们却不知道，这个民族，更准确地说，应该被称做TEA，就是茶。因为茶才是这个民族的性格，仿佛苦涩，实则甘甜；看似粗糙，实则精美纤秀；粗略一看，白豪满披，翠锋如芽，但放在历史和时间里哪怕是清水中一泡，便展现出钟灵毓秀的丽姿，散发出沁心透脾的馥郁。

　　当然，这里所说的茶，是绿茶。用柳小玉的父亲、车云山最著名的茶绅士柳传文的话说，就是中国的信阳毛尖。和西湖龙井等名贵绿茶一样，这种茶，才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浓缩。只有喝惯了这几种茶，才能说初步了解了中国。

　　精心伺弄信阳毛尖茶的茶农，理所当然成为这一片土地的主人。

　　被满山碧绿的茶，浸泡得浑身碧绿的柳家，是遥远的岁月中满目沧桑的茶树中，一片小小的叶子。他们数代以茶为生了，祖上在车云山南坡广置山地，从老茶园引种栽植，精心培育。至20世纪初，祖上已学得一手好茶艺，炒制的信阳毛尖，广受好评，为信阳毛尖茶荣获1917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，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
　　柳家茶规独特。摘与炒分开，每年只采春茶，夏、秋两茬新叶，一律放弃。谷雨前后，再由自家女孩子和雇请来的女孩子采摘，只采一叶一芽。炒茶则由柳家家长亲自操作，一炒二搓三烘四炕之后，分成仅有一芽的芽头，和一叶带一芽的新叶。春茶饱满而厚实，如芽头之类的精品，被开水一冲，即沉入杯底，芽尖向上，色如翡翠，形如饱谷、雀舌，清香馥郁，味道醇厚。初入口微微有些苦，随后则唇齿生津，舌尖有无尽的绵甜凛冽。

　　满山绿叶，制成茶中精品，则每年不过一二百斤。谷雨一过，信阳城里人和外乡人，便慕名络绎而来，纷纷求购。柳家使出姑娘媳妇，沏上上等新茶一杯。来人喝第二道时，便说出所购新茶的等级、数量。柳家人分盒一一装上，用蜡封严，以防受潮。又装上二两新叶，算是对客人远道而来的回报。来人再喝一道茶，咂咂嘴，交款提货，心满意足而去。

　　那个时代，柳家的女儿茶，名贵中州、江汉。即使是在信阳城，能喝到柳家茶，也被视为一种品位，一种享受。柳家后来和集云山、云雾山等茶绅士、茶农切磋技艺，进一步将信阳毛尖的制作工艺规范化，逐渐形成五云争艳的局面。信阳毛尖由此发扬光大，种植面积和生产量，逐年扩大。

　　茶山里的茶农们，淡泊如茶，宁静似山。活着，就是他们一生的意义。和那些有远大理想、宏伟抱负的人相比，他们是卑琐的；和那些追求人生完美的人相比，他们是平庸的。他们过着简单而实在的日子，日出而作，日落而息，精心侍弄漫山茶树，按自己习惯的方式生存和生活。

少女柳小玉被这样的一方水土浸润着。她觉得，这样的一方水土，其实就像生活在它们怀抱中的姑娘们一样，简单而纯洁，善良而慷慨，富饶而清贫。----节选自长篇小说《破戒》

芒果果 · 发表于 2022-6-29 11:05:04